《月海·乡踪》

路人

今夜无风，月光却格外汹涌，漫过窗棂，在屋里涨起一层银亮的潮。我放下手中的书，忽然想起什么，从书架顶层摸索出一只铁皮饼干盒。打开时，锈蚀的铰链发出“咿呀”一声，像一声微弱的叹息。



盒子里并无稀罕物事，一枚布满云纹的卵石，一片枯脆如蝉翼的枫叶，还有一张边角卷曲的黑白照片。照片上，一个穿着蓝布衫的男孩，赤脚站在齐膝的海水里，正咧着嘴笑。那是我，也不是我了。那片海，是我早已回不去的故乡真正的海，而不是眼前这片被月光虚构的汪洋。



我记忆里的海，是腥咸的，咆哮的。夏日的午后，我常随祖父驾着舢板出海。他古铜色的脊背在烈日下泛着油光，随着撒网、收缆的动作，绷紧又舒展。船帮撞击着真实的海浪，发出“哐哐”的、结实的声响。咸涩的水珠溅到唇边，我用舌头一舔，那味道便深深地凿刻在童年的味蕾上。夜里，渔火点点，海浪拍打着礁石与沙滩，那声音浑厚而催眠，像大地沉稳的脉搏。

可如今，耳畔只有这都市午夜的静寂，以及月光流动时那无声的喧哗。那片真实的海，连同着祖父的舢板、渔火的温馨，早已在推土机的轰鸣与度假酒店的霓虹里，碎成了地图上一个模糊的名字，一段无从凭吊的往事。我的乡愁，竟成了无处投放的、虚悬的情感。

我将卵石握在手心，那被真实海浪千万次磨洗出的圆润，触感依旧清凉。我忽然明白，我拥有的，不过是这样一盒子的“乡踪”——几件微小而沉默的证物，在月光的潮水里漂浮。它们是我从时间的洪流里，勉强打捞起的几片残骸。

月光愈发明亮，几乎要将我这小小的书房淹没。我关上铁盒，那“咔”的一声轻响，像是为一片再也无法靠岸的海，钉上了棺盖。